譯文
盡管天工奇巧，春光浩蕩，我卻無心觀賞，辜負(fù)了良辰美景。夢中的一晌歡觸動心中愁緒，只好靜靜靠在銀燈前坐待天明。隔水的紅蘭可采擷。坐上小船，聽到櫓聲不禁暗自傷心。梨花帶著雨點(diǎn)，柳絮迎著春風(fēng)，一番離愁別緒。
回想當(dāng)年，精致美麗的樓閣生發(fā)著光彩。早上彈著瑤琴晚上彈著銀箏，歌舞不歇瀟灑快意。一夕之間改朝換代，暗自銷魂，繁華不再。如此多的侍女和門客都離散了，令人凄涼感慨。

注釋
燭影搖紅：詞牌名，雙調(diào)四十八字，前段四句兩仄韻后段五句三仄韻。
天工：自然形成的工巧，與人工相對。
九重：傳說天有九重，因以指天。春如海：形容春光繁麗，浩蕩如海。
銀釭（gāng）：銀白色的燈盞、燭臺。代指燈。
紅蘭：蘭草的一種。
欸乃：行船搖櫓聲。
市朝：本指市場和朝廷，這里偏指朝，謂朝廷。
金釵十二：即金釵十二行，后以喻姬妾或侍女眾多。
珠履：珠飾之履，代指門客或有謀略的人。

  公元1645年（順治二年）清兵大舉南下，屠揚(yáng)州，破南京，福王政權(quán)覆滅。詩人眼見南明已亡，天地之大，無處存身，感慨而作此詞。

  詞的上片以佳期如夢、情人離去、雨敗梨花、風(fēng)吹柳絮等不如意情事，極力渲染愁怨的氛圍，傳達(dá)出傷心斷腸的情緒；下片則描摹當(dāng)年綺樓畫閣、歌舞歡樂的場面，作為繁華、興盛的象征，感嘆“市朝更改”后的凄涼。全詞多用對比手法，凄哀低婉，意蘊(yùn)豐厚，十分含蓄。此詞以一個(gè)飽經(jīng)世態(tài)炎涼、徹夜孤棲難寐的思婦的口吻，喻寫江山易代、緬懷先朝的感傷。

  上片字面是寫思婦傷春懷人的愁緒?！肮钾?fù)天工，九重自有春如海?！敝^一派惆悵之情，開篇即溢于紙表。“隔浦紅蘭堪采，上扁舟、傷心欸乃”一句，見于南朝梁江淹《別賦》：“見紅蘭之受露，望青楸之罹霜。巡層楹而空掩，撫錦幕而虛涼。知離夢之躑躅，意別魂之飛揚(yáng)?！奔此紜D見到帶著晨露的紅蘭，倍覺獨(dú)宿之凄楚。這幾句詞既是承徹夜未眠麗來的晨景，更是要引發(fā)讀者對《別賦》所詠情境的聯(lián)想。春景與閨怨，在詞中已完全融為一體。僅就寫思婦愁緒來說，此詞已臻化境，具有很高造詣；而在字句之中，又寄寓著詞人的故國之思，其境婉曲深沉，其情刻骨銘心，更顯示出作者的過人才華。

  下片從字面看，是而今孤寂難耐的思婦對昔日繁華生涯的追憶?！盎厥桩?dāng)年，綺樓畫閣生光彩。”下片的開頭，也同上片的開頭一樣，發(fā)出強(qiáng)烈的感慨，定下全片的基調(diào)。“朝彈瑤瑟夜銀箏，歌舞人瀟灑?！眲t是對當(dāng)年繁華情景的具體刻畫，真?zhèn)€是徹夜笙歌，風(fēng)流體態(tài)，與今日的孤寂冷落，恰似天上人間。

  “一自市朝更改。暗銷魂，繁華難再?！睂懙氖腔厥桩?dāng)年后引起的感嘆。“金釵十二，珠履三千，凄涼千載?！币庵^當(dāng)年的盛況已一去不返，只留下永久的凄涼。轉(zhuǎn)眼之間，一切皆空，不得不感慨萬端。上下片合看，此詞的抒情主人公當(dāng)是流落民聞的豪門歌妓，一生經(jīng)歷了人世的榮辱升沉。其境遇，酷似白居易《琵琶行》中“夜深忽夢少年事”的商婦，在孤棲難眠之際，難免要回首前塵。

  此詞的突出特點(diǎn)，就是寄托遙深，明是寫閨怨，實(shí)則抒國恨?！耙蛔允谐摹保瑢?shí)為江山易代。故此詞今昔對比的憂思，遠(yuǎn)比慨嘆世態(tài)炎涼深廣?！杜眯小分锌坍嫷纳虌D，不過是失意官宦的寫照；此詞中塑造的思婦，則是愛國志士的喻寫。因此，感情色彩強(qiáng)烈，也就成為此詞的鮮明特點(diǎn)之一，幾于句句酸苦，字字錐心。這兩個(gè)特點(diǎn)，使得此詞詞氣超邁，境界高遠(yuǎn)，正如王國維《人間詞話》所說：“境非獨(dú)謂景物也。喜怒哀樂，亦人心中之一境界。故能寫真景物、真感情者，謂之有境界?！?br />
  前人對此詞境界深有理解，況周頤《蕙風(fēng)詞話》評此詞與《蓮社詞》‘雙闕中天’闋，托旨略同?！薄渡徤缭~》是南宋詞人張掄的詞集，“雙闕中天”是其所作《燭影搖紅·上元有懷》詞的首句。張掄所作，直抒亡國之痛：“馳隙沆年，恍如一瞬星霜換。今宵誰念泣孤臣，回首長安遠(yuǎn)?！毕耐甏镜脑~，也寄寓著故國之思，二者確乎“托旨略同”?？梢姾唵蔚鼐妥置胬斫猓瑹o法把握夏詞的深意。

  但是，夏詞與張?jiān)~，在藝術(shù)手法上迥然不同。一是深有寄托，一是直言抒懷。有人未把握這一差異，把夏詞也當(dāng)作直接抒情的作品，以至作出不夠準(zhǔn)確的解釋：“這首詞作于南都陷落之后。上片寫故鄉(xiāng)松江的眼前景物，觸目煙花都成愁怨。下片回憶當(dāng)年南都舊事，綺樓歌吹，都隨逝水。表現(xiàn)出一個(gè)青年志士對國家傾覆的無限感傷?！闭沾酥v法，夏完淳的故國之思，只因“綺樓歌吹，都隨逝水”而起，簡直大大有損于少年英雄的完美形象。而且，這種講法將寄托遙深的渾融之作，解作直白生硬的淺陋之作，也大大貶低了此詞的藝術(shù)價(jià)值。只有把該詞看作借思婦哀怨表現(xiàn)亡國之痛，才能更準(zhǔn)確更深刻地領(lǐng)會詞意。